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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叔同的仙气

发布日期:2024-10-23 18:22    点击次数:107

李叔同的仙气

弘一法师

两法师

文 | 叶圣陶

在到善事林去会见弘一法师的路上,怀着似乎从来不曾有过的洁净的感情; 也不错说带着渴慕,不外与希冀看一出闻名的电影剧等的渴慕并不相通。

弘一法师即是李叔同先生,我起初知说念他在民国初年; 那时上海有一种《太平洋报》,其艺术副刊由李先生主编,我对于副刊所载他的字画电刻皆满意。 以后数年,听东说念主说李先生如故出了家,在西湖某寺。 游西湖时,在西冷印社石壁上见到李先生的“印藏”。 旧年子恺先生刊印《子恺漫画》,丐尊先生给它作引言,提及李先生的活命,我才知说念得详明些; 就从这时起,知说念李先生当今称弘一了。

于是未免向子恺先生接洽对于弘一法师的各种。 承他详备奉告。 十分感敬爱敬爱之余,当然来了见一见的愿望,就向子恺先生说了。 “好的,待有机缘,我同你去见他。 ”子恺先生的声调弥远是这样朴素而竭诚的。 以后碰见子恺先生,他往往告诉我弘一法师的现状: 难忘有一次给我看弘一法师的来信,中间有“叶居士”云云,我看了很觉羞怯,固然“居士”不是什么非凡的敬称。

前此一星期,饭后去上工,劈面来三辆东说念主力车。起初是个梵衲,我并不措意。第二是子恺先生,他惊喜似地向我颠头。我也颠头,心里就闪电般念念起“后头一定是他”。 东说念主力车夫跑得很快,第三辆片刻过程时,我见坐着的尽然是个梵衲,清瘦的脸,颔下有寥落的长髯。 我的心思有点兴盛,“他来了! ”这样念念着,屡屡回头望那越去越远的车篷的后影。

第二天,就接到子恺先生的信,约我日曜日到善事林去会见。

是深深尝了世间味,探了艺术之宫的,却回过来过那种通常以为寂聊的抓律念经的活命,他的魄力该是怎样,他的言论该是怎样,实在难以悬揣。 因此,在带着渴慕的似乎从来不曾有过的洁净的感情里,还搀着些惝恍的成份。

走上善事林的扶梯,被侍者诱掖进那房间时,近十位先到的恬静地起立相迎。 靠窗的左角,恰是色泽最亮堂的地点,站着那位弘一法师,带笑的样子,眇小的眼眼珠放出彻亮的光。 丏尊先生给我先容之后,叫我坐在弘一法师的侧边。 弘一法师坐下来之后,就称心数入部属手里的念珠。 我念念一颗念珠一声“阿弥陀佛”吧,蓝本莫得什么话要向他谈,见这样更千里入近乎催眠气象的凝神,讲话是全不需要了。 可怪的是在座一些东说念主,或是他的雅故,或是他的学生,在这艰难的会晤时,似乎该有好些抒怀的话与他谈,筹商词否则,寰球也只默默未几启齿。 未必因僧俗殊途,尘净异致,而有所矜抓吧。 巧合他们以为这样默对一二小时,已胜于十年的晤谈了。

晴秋的午前的时光在泰然的静默中过程,认为有难言的好意思。

随后又来了几位客,向弘一法师问几时来的,到什么地点去那些话。 他的回复老是一句短语; 关联词殷勤极了,有如倾吐扫数心愿。

因为弘一法师是过午不食的,十少量钟就启动聚餐。 我看他那也曾挥洒字画弹奏钢琴的手防范地夹起一荚豇豆来,讲理讲理地送进口中去咀嚼的那种样子,真羞怯我梗直常的乱吞胡咽。

“这碟子是酱油吧? ”

以为他要酱油,某君念念把酱油碟子移到他前边。

“不,是这个日本的居士要。 ”

尽然,这位日本东说念主说念谢了,弘一法师于无形中体会到他的愿欲。

石岑先生爱谈东说念主生问题,著有《东说念主生形而上学》,席间他请弘一法师谈些对于东说念主生的宗旨。

“羞怯,”弘一法师虔诚地回复,“莫得研究,不成说什么。 ”

以学佛的东说念主对于东说念主生问题莫得研究,依通常的视力,至少是一句见笑,那么,他有研究而不愿说么? 只看他那殷勤竭诚的样子,见得这样念念时即是罪孽,他竟然莫得研究。 研究云者,我方站在这东西的外面,而去爬剔、分析、检讨这东西的道理。 像弘一法师,他一心抓律,一心念经,再莫得站到外面去的余裕。 那处能有研究呢?

我念念,问他像他这样的活命,认为达到了怎样一种田地,或者相比落实少量儿。 筹商词健康的东说念主不自发健康,哀乐确那时也不成描状哀乐; 田地又岂是说得出的。 我就把这道理遣开;从侧面看弘一法师的长髯以及眼边精细的皱纹,出神久之。

饭后,他说商定了去见印光法师,谁气象去可同去。 印光法师这个名字知说念得很深远,何况见过他的文抄,是当代净土宗的民众,当然也念念见一见。 同去者计七八东说念主。

决定不坐东说念主力车,弘一法师拔脚就走,我启动惊异他步调的轻盈。 他的脚是赤着的,穿一对布缕缠成的行脚鞋。 这是私有健康的标志啊,同业的一群东说念主那处有第二双这样的脚。

羞怯,我这年青东说念主往往落在他背后。 我在他背后这样念念:

他的去处笑语,真所谓纯任当然,使东说念主永不成忘,筹商词在这背后却是极严谨的戒律。 丐尊先生告诉我,他也曾慨叹中国的律宗有待振起,可见他是抓律极严的。 他念经,他过午不食,皆为的抓律。 但抓律而到达非由“外铄”的进程,东说念主就只认为他一切纯任当然了。

似乎他的心相等之安,躁忿全消,到处自得; 似乎他以为这世间十分温顺,十分宁静,我方处身其间,以致至于会把它遗忘。 这因为他把所谓万象万事划开了一部分,而活命在留着的一部安分之故。 这亦然一种活命法,宗教家粗略禁受这种活命法。

他与咱们差未几处在不同的两个宇宙。 就如我,莫得他的宗教的心思与信念,要过他那样的活命是不可能的,筹商词我自以力有点儿了解他,而且真诚地敬服他那种纯任当然的仪态。 哪一种活命法好呢? 这是愚笨的无道理道理的问题。 独一我方的活命法好,别的皆不行,夸妄的东说念主却往往这样念念。 友东说念主某君曾说他不曾碰见一个东说念主他气象把我方的活命与这个东说念主对调的,这是夷犹满志的话。 东说念主蓝本应当如斯,否则浮漂耽搁,岂不像没舵之舟。 筹商词某君又说尤其遑急的是同期得承认别东说念主也未必气象与我对调。 这就与夸妄的东说念主不同了; 有这样一承认,非但腾贵薄别东说念主,何况致极端的尊敬,互相因不雅感而潜移暗化的事是有的。 虽说各有其活命法,究竟不是不可破的坚壁; 所谓圣贤者升沉了什么什么东说念主即是这样一趟事。 但是板着面孔专事陋劣别东说念主的东说念主决不成升沉了谁。

到新闸太平寺,有东说念主家借这里办凶事,乐师以为吊客来了,盘算推算奏乐起来,及见咱们中间有一个梵衲,而且问起的亦然梵衲,才知说念诬蔑,说说念,“他们皆是释教里的。 ”

寺役去通报时,弘一法师从株连里取出一件大袖,袈裟来(他正常穿的,袖子与咱们的长衫袖子相通),恭而敬之地穿上身,眉字间异样地静穆。 我是讲理四处拜访的,见寺役走进去的沿街的阿谁房间里,有个躯体硕大的梵衲刚洗了脸,背部稍稍佝着,我念念这一定即是了。尽然,弘一法师头一个跨进去时,就对这位梵衲扞拒拜伏,当作严谨且浮松,我心里骚然,有些东说念主以为弘一法师该是梵衲里的猖獗派,看见这样可知鼓胀不合。

印光法师的皮肤呈褐色,肌理颇粗,一望而知是朔方东说念主; 头顶险些全秃,发光亮; 脑额很阔; 浓眉下面一对眼睛这时虽不戴眼镜,却用戴了眼镜从眼镜上方射出目光来的样式看东说念主,嘴唇稍稍皱瘪,粗略六十支配了,弘一法师与印光法师并肩而坐,恰是绝好的对比,一个是水样的清秀,洒脱,一个是山样的淳朴,凝重。

弘一法师合掌恳请了,“几位居士皆讲理佛法,有也曾看了禅宗的语录的,今来见法师,请有所开示,悯恤,悯恤,”

对于这“悯恤,悯恤,”感到深长的风趣。

“嗯,看了语录,看了什么语录? ”印光法师的声息带有精巧味,我念念这话里或者就藏着机锋吧。 莫得东说念主答理。 弘一法师就指石岑先生,说这位先生看了语录的。

石岑先生因说也不专看哪几种语录,只曾从某先生研究过法相宗的义理。

这就开了印光法师的话源。 他说学佛须要得实益,徒劳嘴里说说,作几篇翰墨,莫得道理;他说东说念主目前最首要的事情是了死活,死活不了,相等危急; 他说某先生只说我方才对,别东说念主念经即是迷信,真不应该。 他说来声色有点儿严厉,间以呵喝。 我念念这轰动他旧有的忿忿了。 固然不很明晰佛家的“我执”“法执”的涵蕴是怎样,或许这样就有点儿肖似。 这使我未能适意。

弘一法师再作第二次恳请,但愿于儒说佛法理会之点给咱们开示。

印光法师说二者本一致,无非教东说念主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等等。不外儒家说这是东说念主的天职,东说念主若不守天职就莫得目的。 佛家用因果来说,那就深重得多。 行善就有福,违警就受罪。 东说念主谁气象受罪呢? ──他的话语好多,有零碎的插话,有应验的故事,从其间不错窥见他的信仰与讲理。 他昭彰以传奇念者自任,故遇有机缘不惮奋发宣传;宣传家必有所执抓又有所排抵,他自也未免。弘一法师可不同,他似乎春原上一株小树,绝不愧怍地未艾方兴,却莫得凌驾旁的卉木而上之的气概。

在佛徒中,这位老东说念主的地位考究极了,从他的文抄里,见有许多的信徒肯求他的斥地,仿佛他即是往生净土的诱掖者。 这念念来由于他有根深的造诣,不外咱们不明晰,但或者还有别一个原因。 一般信徒认为阿谁“佛”太渺远了,固然一心皈向,总未免感到空泛;而印光法师却是眼睛看得见的,认他即是现世的“佛”,虔诚崇奉,这才认为确切,讲理了信仰的祈望。故不错说,印光法师乃是一般信徒宅心念念来装塑见效的偶像。

弘一法师第三次“悯恤,悯恤”地肯求时,是说这里有讲经义的书,可让居士们“请”几部且归。 这个“请”字又有非凡的滋味。

房间的右角里,袋钉作似的,线袋、平袋的书堆着不少:不禁念念起外间纷纷飞散的那些宣传品。 由另一位梵衲分拨,我分到黄智海演述的《阿弥陀经白活诠释》,大圆居士说的《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口义》,李荣祥编的《印光法师嘉言录》三种。 中间《阿弥陀经白活诠释》最佳,详明之至。

于是弘一法师又扞拒拜伏,永别。 印光法师颠着头,从不大敏捷的当作上露出他的老态。 待咱们皆永别了走出房间,弘一法师伸两手,防范而轻盈地把两扇门拉上了。 立时脱下那件大袖的袈裟,就东说念主家停放在寺门内的包车上,朴直平帖地把它摺好包起来。

弘一法师就要回到江湾子恺先生的家里,石岑先生予同先生和我就向他告别。 这位带有通常所谓仙气的梵衲,将使我弥远吊问了。

咱们三个在电车站等车,滑稽地使用着“读后感”三个字,互诉对于这两位法师的感想。 即是这少量,已足证咱们不成为宗教家了,我念念。

(1921年10月8日作,刊于《民铎》9卷1号,签字圣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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